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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文件]他媽的 寫的真是太好了
時間: Wed Nov 17 04:27:46 2004

我的未婚妻今年一歲,名叫Jenny。

Jenny是我高中同學的女兒。我的高中同學,也是我的好友。他三十三歲那年

結婚,我是司儀。他三十五歲生女兒,我變成他的女婿。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畢竟,你叫「同學」叫了一輩子,怎麼可能有一天

改口叫「爸爸」?我想,這世界上大概不會有任何人,跟老婆回憶年輕往事

時,會說:「親愛的,你老爸和我,當年考試時一起作弊,考完後一起跟女

校聯誼……」

我也知道這不合倫常。Jenny出生時,我三十五歲。等到她二十歲成年,我五

十五歲。這年頭若有五十五歲的老頭泡二十歲的辣妹,不被網友和媒體修理

才怪!所以我們若真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大概也要等到很老很老,好比

說,我九十五歲,她六十歲。如果我保養得好,合照勉強可以上報。這段黃

昏之戀也許會得到社會的祝福,報紙標題是「金池塘」或「長青樹」,而不

是「癩蛤蟆」或「死老豬」。

但這並不是我和她爸媽當初的想法。一年前Jenny出生時,我和她爸媽密謀著

這樁婚事。他們的想法是:現在社會上騙子這麼多,找一個信得過、有經濟

基礎的男人來照顧女兒應該不錯。而我的想法是:如果我未來二十年還沒結

婚,也許可以把對愛情的渴望,昇華成對乾女兒的提拔。當時我們並沒有詢

問Jenny自己的意見。但她號啕大哭的表情,大概不能詮釋成默許。二十年後

的她不需要照顧,二十年後的她,需要那個時代的金城武。

我仍然感激好友,為我的婚事費心到這種地步。友情到了極點,竟然可以

昇華成親情!

人生像購物中心,客人來來去去。很少人真的會消費,沒有人晚上會住在那

裡。所以在每個階段,比如說高中、大學、當兵、做事,只要能夠留下一兩

個好友,就是福氣。我不知道臨終的人,除了家人之外,還會想起幾個朋

友。我猜若能數到十個,應該就算功德圓滿。

我和那十個好友不常連絡。大學四年,匆匆見過幾面。當完兵出國念書,彼

此生死未卜。直到三十幾歲再回到台灣,才重新認識。

我們一開始是打籃球。每個禮拜天早上,平常沒時間運動的我們圍在一起打

半場。摸球的時間,是休息的二分之一。投籃的次數,是得分的好幾倍。經

過這麼多年,大家的職業、薪水、婚姻狀況、政治信仰都不同了。但球是圓

的,圓的球沒有立場。他的政黨連莊,他的女友比較漂亮,他的薪水比較

高,他的車比較小。我們比了一輩子,終於在競爭激烈的球場上休兵。因為

我們看到:當年功課好的,現在未必成功。現在工作好的,未必真的快

樂。有人活著,有人過世。比較,只是讓我們更渺小。

大家也一起追女朋友。我們都拿得出名片,名片上小有頭銜。都會穿衣

服,並且熟悉陽明山的路。我們把打籃球的默契,帶進Plush。雖然不夠瀟

灑,卻都舌燦蓮花。我們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兩三個人一起約兩三個女

生,是最好的約會方式!要攻破女生的心防,不需要展露性感,只要會帶團

康。在車裡,大家你來我往,逗得女生吃吃亂笑。我們從來不會搶同一名美

女,每次都是男有分,女有歸,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既然一起追求,糗態也就一起承受。我曾看到好友,在街上和女友大打出

手。他們曾看過我,在馬桶旁借酒澆愁。我們都見色忘友,熱戀時幾個月不

回留言。失戀就半夜來訪,在好友面前抽生平第一根香菸。男生和男生之

間,很難聊心事。看到對方哭,我們只能尷尬地咬手指。我和女友分手那

晚,坐在對面的好友聽我講一堆對旁人毫無意義的細節,聽著聽著竟然睡著

了。他說和女友吵架的情節,我一邊同情地點頭,一邊用舌尖清理牙縫。但

這不影響我們的友情。半夜三點,淡水河邊。朋友有難,我們為他加班。我

們也許不是溫柔的聽眾,但都可以當堅固的垃圾桶。

好友紛紛結婚後,我成了扶不起的阿斗。他們幫我介紹了很多好女孩,我都

沒有交代。他們怕我孤單,星期六晚上找我吃飯。我怕他們要帶小孩,吃完

後迅速離開。我們已經不是二十歲,沒辦法再徹夜狂歡。我們的友誼,必須

以另一種形式繼續。

在新的形式中,還是有分享。只是隨著年齡增長,分享的東西不一樣。好友

的姊姊生病,半夜裡我買豆漿和蛋餅去國泰醫院。急診室不能吃東西,我們

站在仁愛路上,沒有筷子盤子,蛋餅直接在塑膠袋裡吃。好友和我的父親先

後生病,癌症成了我們最常聊的話題。他的爸爸過世,我走到醫院暫設的靈

堂。他一個人繞著圈圈掃地,我蹲下來幫他清理香爐。好友不認識我爸,下

班後仍打著領帶到醫院來,捲起袖子幫忙拍痰。我們先後失去父親,他告訴

我辦喪事的注意事項。出殯那天,他只是輕拍我的肩膀。我們見面的地

方,從Plush,到殯儀館。他幫我拿的東西,從雞尾酒,到骨灰罈。

我們還是聊天,只是聊的東西不同了。高中時,我們聊哪一家補習班好。大

學時,我們聊哪一家美國研究所好。回國後,我們聊哪一個女人好。現

在,我們聊哪一家銀行的房貸好。過幾年,我們會聊哪一家的健康檢查

好。最後,我們會聊白沙灣還是金寶山好。

那一天遲早要來,我只希望在那天來之前,能夠珍惜我的朋友。但想歸

想,總是做不到。我出了新書,想要送好友一本。事情一多,也就忘了。好

友星期天去書店,夫妻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我的書。沒想到最後是他的女

兒、我未來的太太,Jenny,先看見。她才一歲,根本看不懂字。卻因為個子

小,於是在比較低的架子上看到我的書。她當然看不懂書上的字,只看到書

封面上我的照片,竟然就用手去指,並且含含糊糊地叫出:「叔叔……叔叔……」

那一刻,我知道我和Jenny心有靈犀,適合當情侶。但我也知道我在她心

中,永遠是叔叔。那個在她出生那天去看過她、像抱豆腐一樣抱過她、在她

跌破頭之後去陪過她,最後卻因為受不了她一直哭鬧而落跑的叔叔。我的蛋

白質女孩,在逐漸長大。我和好友們,在逐漸變老。昨日我們才高中,今日

突然都變成「叔叔」。辣妹泡不到了,搶籃板球跳不高了,晚上睡不好

了,上班時很少笑了。對於未來,似乎比高中畢業時更不確定。唯一確定

的,是每個人都有更多的癌細胞。

親愛的朋友,好久不見了,你們好嗎?

【2004-07-15/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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